这四个字，轻飘飘的，像一片羽毛，却又重如千斤，狠狠砸在了顾卫红的心上。

　　顾卫红脸上的眼泪，甚至都忘了往下流，就那么挂在卷翘的睫毛上，显得有些滑稽。

　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　　什么叫家里没钱？

　　从小到大，只要她开口，只要她撒个娇掉几滴眼泪，母亲什么时候说过一个“不”字？

　　尤其是钱这方面，母亲对她，从来都是最大方的。

　　她上学要买新裙子，给。

　　她工作了要买新手表，给。

　　她结婚要置办嫁妆，更是把压箱底的钱都掏了出来。

　　那笔抚恤金，不就是母亲给她准备的活动银行吗？

　　怎么今天，就没钱了？

　　顾卫红的大脑飞速运转，立刻找到了一个“合理”的解释。

　　肯定是大哥大嫂！

　　昨天她来得晚，没赶上家里的热闹。但看今天早上东厢房那死气沉沉的样子，就知道肯定又闹了不愉快。

　　一定是哥嫂又跟妈要钱了，把妈的钱都掏空了，所以妈现在正在气头上，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来了！

　　对，一定是这样！

　　想到这里，顾卫红心里的那点慌乱立刻被委屈和愤怒所取代。

　　她觉得自己太无辜了。

　　凭什么大哥大嫂惹了祸，却要她来承受后果？

　　“妈！”

　　顾卫红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八度，充满了被迁怒的委屈。

　　“你怎么能说没钱呢？爸的那笔抚恤金，不是一直都好好地在银行存着吗？我知道，肯定是我哥和我嫂子又惹你生气了，他们又跟你要钱了是不是？”

　　她一边说着，一边“体贴”地帮苏秀禾分析起来。

　　“妈，我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，耳朵根子软，我嫂子说啥他都听。我嫂子那个人，眼里就只有钱，肯定又是她撺掇我哥来掏空您的家底了！”

　　“您不能因为他们惹您生气，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啊！我跟他们可不一样！我是您亲闺女，我什么时候让您操过心？我这次借钱，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啊！”

　　她又开始抹眼泪，哭得梨花带雨，仿佛受了天大的委过。

　　“国强要是升了职，以后我们脸上都有光。我这个做女儿的，日子过好了，才能更好地孝顺您啊！我哥那个样子，您以后能指望得上他吗？最后给您养老送终的，还不是我这个女儿！”

　　养老送终？

　　苏秀禾听着这四个字，放在桌下的手，死死地攥成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。

　　尖锐的疼痛，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。

　　她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卖力表演的女儿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

　　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，莫过于此。

　　前世，她就是信了这句“养老送终”，才把自己的棺材本一点一点地，全部交到了这个“孝顺女儿”的手里。

　　结果呢？

　　她临死前，这个女儿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“买不起”。

　　多么的可笑，多么的讽刺！

　　“说完了吗？”

　　苏秀禾终于开口，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。

　　顾卫红的哭声一滞，有些发蒙地看着她：“妈？”

　　苏秀禾站起身，没有理会她，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卧室。

　　顾卫红以为母亲是心软了，要去给她拿存折了，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，连眼泪都忘了擦。

　　她就知道，妈还是最疼她的。

　　然而，下一秒，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。

　　苏秀禾确实拿了东西出来，但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红皮存折。

　　而是一本绿色的，已经有些破旧的账本。

　　“啪”的一声。

　　苏秀禾将账本和一本只剩薄薄几页的存折，一起拍在了八仙桌上，灰尘四起。

　　“你自己看。”

　　顾卫红将信将疑地拿起那本账本，翻开了第一页。

　　上面用娟秀的字迹，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一笔开销。

　　“1983 年，卫红出嫁，置办嫁妆，花费八百元。”

　　“1984 年，卫军在外与人斗殴，赔偿医药费，一千二百元。”

　　“1985 年上半年，卫国结婚，置办酒席、彩礼，花费一千五百元。”

　　……

　　一笔笔，一条条，触目惊心。

　　顾卫红的脸色，随着她翻动的书页，一点点地变得苍白。

　　她一直以为母亲手里的那笔抚恤金有好几千，是一笔巨大的财富。

　　可她万万没想到，这两年家里竟然出了这么多事，花了这么多钱！

　　尤其是小弟顾卫军那笔，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！

　　她颤抖着手，翻到最后一页，然后拿起了那本存折。

　　打开。

　　当她看到上面那个清晰的数字时，整个人如遭雷击。

　　余额：叁佰贰拾柒元伍角。

　　三百块……

　　怎么可能！

　　那么大一笔抚恤金，现在竟然只剩下三百块钱了？

　　“看清楚了？”

　　苏秀禾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。

　　“前两年，你风风光光地出嫁，你弟弟在外面闯了天大的祸，你哥娶媳妇摆排场。这些钱，都是从哪里来的？都是从你爸拿命换来的抚恤金里出的！”

　　“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？这个家，早就被你们这几个讨债鬼给掏空了！”

　　苏秀禾的每一句话，都像一记重锤，狠狠地砸在顾卫红的心上。

　　顾卫红彻底傻眼了。

　　她张了张嘴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　　完了。

　　全完了。

　　只有三百块钱，别说给丈夫升职送礼，连买条好烟都不够！

　　难道，这次的机会真的就要这么错过了吗？

　　她不甘心！

　　极度的不甘心，让她的脑子再次活络了起来。

　　不对！

　　妈肯定还有别的钱！

　　她对自己这么好，怎么可能一点私房钱都不留？

　　她一定是把钱藏在别的地方了！今天这么说，只是为了敲打敲打她和哥哥！

　　想到这里，顾卫红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
　　她“噗通”一声，竟然给苏秀禾跪下了。

　　“妈！我求求您了！您就再帮我这一次吧！国强这次要是升不上去，他……他会怨我一辈子的！我的日子也没法过了！”

　　“我知道您肯定还有别的钱，您就再想想办法，您就当可怜可怜我……”

　　她抱着苏秀禾的腿，哭得惊天动地。

　　苏秀禾低头，看着脚下这个为了钱不惜下跪的女儿，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，只有彻骨的冰冷。

　　她终于明白，对付这种人，讲亲情是没用的。

　　他们只认钱，只认对自己有利的规则。

　　那就，给他们立一个规矩好了。

　　“起来。”苏秀禾冷冷地说道。

　　顾卫红以为有转机，连忙擦干眼泪，满怀期待地看着她。

　　苏秀禾居高临下地看着她，眼神平静得可怕。

　　“钱，我可以想办法去给你借。”

　　顾卫红的眼睛瞬间亮了！

　　“但是，”苏秀禾话锋一转，让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。

　　“你必须，给我打一张欠条。”

　　“欠……欠条？”顾卫红的舌头都打了结，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
　　亲母女之间，借钱还要打欠条？这是什么道理？

　　“没错。”

　　苏秀禾走到桌边，从抽屉里拿出纸和笔，推到顾卫红面前。

　　“白纸黑字，写清楚了。”

　　“今借到母亲苏秀禾现金叁仟元整，用于丈夫郑国强工作事宜。本人顾卫红承诺，于三年之内，也就是 1988 年 10 月 12 日之前，连本带息，全额还清。利息按照银行同期利率计算。”

　　“如果到期不还……”

　　苏秀禾顿了顿，嘴角勾起一抹让顾卫红遍体生寒的笑容。

　　“我就拿着这张欠条，去你工作的银行，找你们领导，再请居委会的大妈们一起，好好聊一聊。”

　　“就聊聊，你和你那位要升官的女婿，是怎么为了升职，合起伙来逼迫自己烈士岳父的遗孀，甚至连养老钱都不放过的！”

　　“你觉得，到时候，你那个官，是能升上去呢，还是会直接被撸下来？”

　　轰！

　　苏秀禾的这番话，如同晴天霹雳，在顾卫红的脑海中炸开！

　　她浑身冰冷，如坠冰窟！

　　她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母亲，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。

　　威胁！

　　这是赤裸裸的威胁！

　　用她的工作，用她丈夫的前途，来威胁她！

　　她怎么敢？

　　她怎么能这么狠心？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