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舒的脑子嗡嗡作响，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。

　　周叔叔……

　　周敬深！

　　怎么会是他？

　　那个只存在于父亲信件和黑白照片里的年轻士兵，那个会给她寄麦乳精和字典的远方长辈，怎么会是眼前这位肩扛将星、威严深重的军区最高首长？

　　巨大的身份差异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，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
　　林舒只觉得喉咙发干，手脚冰凉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

　　她想开口，想喊一声“周叔叔”，可那三个字就像是被石头堵在了嗓子眼，怎么也吐不出来。

　　她现在是什么身份？

　　一个被丈夫抛弃，怀着孩子，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女人。

　　一个被整个大院当成笑话和耻辱的“破鞋”。

　　她有什么资格，去和这样一位大人物相认？

　　她的狼狈，她的不堪，在对方面前，简直无所遁形。

　　就在林舒内心天人交战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，周敬深也在看着她。

　　他的目光，锐利而深沉。

　　眼前这个姑娘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，嘴唇干裂起皮，单薄的旧衬衫紧紧贴在身上，勾勒出瘦削的肩膀和那明显隆起的小腹。

　　她很瘦，瘦得让人心惊。

　　只有那双眼睛，虽然布满了惊恐和怯懦，但眼底深处，却藏着一抹倔强。

　　像，太像了。

　　像极了那个人。

　　周敬深的思绪，一下子被拉回了十几年前的战场。

　　硝烟弥漫，炮火连天。

　　他的老班长，林正德，那个总是咧着嘴笑，说自己家里有个宝贝闺女的汉子，为了掩护他，被弹片击中了后背。

　　临死前，老班长抓着他的手，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浸湿的照片。

　　照片上，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，笑得一脸灿烂，眼睛弯成了月牙。

　　“敬深……我闺女，小舒……以后，你要是混出头了，帮我……多照看她一眼……”

　　这是老班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
　　也是压在周敬深心头十几年的承诺。

　　后来，他一直通过书信和邮寄东西的方式，默默履行着这个承诺。

　　他看着照片上的小姑娘，一点点长大，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。

　　他知道她嫁给了顾淮安，那个同样是老班长带出来的兵。

　　当时，他还觉得欣慰，觉得顾淮安会替老班长，好好照顾这个唯一的女儿。

　　可现在呢？

　　周敬深看着眼前林舒的模样，再联想到最近大院里那些关于顾淮安要离婚，娶陈副司令女儿的传闻……

　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，从他胸腔里猛地窜了上来！

　　好一个顾淮安！

　　靠着老班长牺牲换来的前程，娶了老班长的女儿，现在翅膀硬了，为了更大的前途，就要把怀着孕的妻子一脚踢开？！

　　周敬深的拳头，在身侧悄然握紧，指节捏得咯咯作响。

　　他周敬深这辈子，最恨的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！

　　他看着林舒那双写满惶恐不安的眼睛，心中那股滔天的怒火，又化为了一丝柔软的愧疚。

　　是他疏忽了。

　　是他以为把她交给了顾淮安，就万事大吉了。

　　是他没有尽到对老班长的承诺，才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！

　　周敬深的眼神，在短短几秒钟内，变幻了数次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。

　　他沉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　　“你是林班长的女儿，林舒？”

　　他的声音，像一颗石子，投入林舒混乱的心湖，激起层层涟漪。

　　他……他认出她了！

　　林舒的鼻子一酸，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
　　那声压抑了许久的“周叔叔”，几乎就要脱口而出。

　　可她最终，还是死死咬住了嘴唇，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她的点头，像是一个确认信号。

　　周敬深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里，闪过一丝疼惜。

　　他没有再多问。

　　他知道，在这种地方，问得越多，对她的伤害就越大。

　　他只是默默地，解开了自己军大衣的纽扣。

　　那是一件厚实的将官呢大衣，带着他身上独有的、凛冽而温暖的气息。

　　他将大衣，轻轻地披在了林舒那瘦削的肩膀上。

　　林舒浑身一颤。

　　宽大的军大衣，瞬间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。

　　那带着体温的布料，隔绝了傍晚的凉风，也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不善的目光。

　　一股从未有过的、巨大的安全感，将她紧紧包围。

　　她愣愣地抬起头，看着近在咫尺的周敬深。

　　他没有再看她，而是转过头，对着身后一直默默站着的警卫员，下达了命令。

　　那名年轻的警卫员叫小李，此刻已经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。

　　他跟了首长这么多年，从未见过首长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！

　　更何况，这个女人还是……还是大院里那个声名狼藉的……

　　“小李。”

　　周敬深的声音，打断了警卫员的胡思乱想。

　　“是！首长！”小李一个激灵，立刻站得笔直。

　　周敬深的声音，冷硬如铁。

　　“去，把我的那份津贴补助，全部取出来。”

　　“换成奶粉、鸡蛋、麦乳精，还有一些有营养的罐头。”

　　“送到家属区，北边那栋单身宿舍楼去。”

　　他顿了顿，补充了一句。

　　“亲手交到林舒同志的手里。”

　　小李的眼睛，瞪得像铜铃。

　　奶粉！鸡蛋！麦乳精！

　　这在七零年，可都是普通人家过年都舍不得买的顶级稀罕物！

　　首长竟然要把自己一个月的津贴，全都换成这些东西，送给……送给这个林舒同志？

　　这……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啊！

　　小李不敢问，也不敢想。

　　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大声回答。

　　“是！保证完成任务！”

　　周敬深点了点头，最后看了林舒一眼。

　　他的眼神很复杂，有安抚，有承诺。

　　他什么都没说，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。

　　然后，他便转过身，带着警卫员，迈着沉稳的步伐大步离开了。

　　只留下林舒一个人，呆呆地站在医院的台阶上。

　　她身上，还披着那件属于他的、宽大而温暖的军大衣。

　　上面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让人心安的味道。

　　林舒低下头，将脸埋进带着粗糙质感的呢绒里。

　　冰冷了许久的心，终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