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霆钧的办公室里，空气压抑得像是凝固的铁块。

　　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，下颌线紧绷，深不见底的眼眸，死死锁着眼前那个埋头苦吃的小女孩。

　　搪瓷大碗里堆满了白米饭，上面卧着一块分量惊人的红烧肉，是炊事班长老王看她可怜，特意开的小灶。

　　而苏清欢，正以一种近乎掠夺的速度消灭着碗里的食物。

　　她的吃相毫无仪态。

　　像一只在荒野里饿了太久的幼兽，大口扒饭，肉块三两下就消失在喉咙里，腮帮子鼓成一个夸张的弧度。

　　整个过程快得惊人，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一丝咀嚼的杂音。

　　战霆钧的警卫员张虎站在一旁，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，他压低声音对自家首长咕哝：“首长，这小丫头……是饿了多久？吃得比咱们侦察连的兵王还猛。”

　　战霆钧没说话。

　　他只是用食指，一下，一下，极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，但脑子里早已乱成一锅粥。

　　苏凤岚。

　　这个几乎快被时光彻底掩埋的名字，被这小丫头轻飘飘地抛出来，却在他的心湖里，投下了一颗巨石。

　　十年前，那个如烈日般明媚的女子，野蛮地闯入他黑白分明的军旅生涯，留下一道浓墨重彩，又如人间蒸发般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　　他曾动用一切关系，得到的结果却只是“下落不明”。

　　这件事，成了他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。

　　而现在，一个小女孩，拿着他十年前送出去的军牌和照片，还把他当成了……储备粮？

　　战霆钧抬手，用力按压着抽痛的额角。

　　他三十年建立起来的铁血纪律和冷静自持，在这个小崽子面前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。

　　终于，苏清欢放下了那个光洁如新的搪瓷碗，满足地打了个轻嗝。

　　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，吃得最饱、最像样的一顿。

　　热乎的白米饭，肥腴的红烧肉，那种食物填满胃部的踏实感，让她那根时刻紧绷的生存之弦，得到了片刻的松弛。

　　她抬起头，那双野狼般的眼睛看向桌后的男人，开始冷静地进行新一轮评估。

　　能量很强。

　　能提供庇护。

　　还能让她的空间升级。

　　最关键的一点：管饭。

　　这个靠山，她跟定了。

　　“吃饱了？”

　　战霆钧终于开口，声音低哑，辨不出情绪。

　　“嗯。”苏清欢点头。

　　“现在，可以说说你和苏凤岚的关系了。”战霆钧将那枚军牌和照片推到她面前，“还有这些东西的来历。”

　　“她是我妈。”苏清欢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，“东西是她留的。她说，如果遇到危险，就来这里找你。”

　　她在说谎。

　　这些东西，是她从那两个追杀者的尸体上搜出来的。

　　但末世的经验早已烙印在她的灵魂里：适当的谎言，是保护自己最坚固的甲胄。

　　战霆钧的视线如探照灯般锁住她，试图从那张毫无波澜的小脸上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。

　　他失败了。

　　这个女孩的眼神太过平静，平静得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，哪里像个孩子，分明像个勘破了世事的老人。

　　“你叫什么？”

　　“苏清欢。”

　　战霆钧在齿间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，视线重新落回她身上。

　　那瘦小的身板，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，却偏偏长着一双狼崽的眼睛，和一身诡异到极点的杀人技。

　　他几乎已经确信，她就是苏凤岚的女儿。

　　只因那双眼睛，和当年的她，像了十成十。

　　就在这时，办公室的门被敲响，警卫员张虎推门进来，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
　　“报告首长！门口有人来认领这个孩子，自称是她的亲戚。”

　　战霆钧眉心一蹙：“亲戚？”

　　“是，一对中年夫妇，说是孩子的远房舅舅舅妈，从村里一路找过来的。”

　　话音刚落，苏清欢的眸光骤然冷冽。

　　亲戚？

　　这具身体的记忆里，可没有什么劳什子的亲戚。

　　结合之前那两个追杀者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。

　　她倒要看看，这次派来的是什么货色。

　　战霆钧也察觉到事情蹊跷，但他毕竟是军人，行事讲究规矩。在没有证据之前，他没有理由强行扣留一个孩子。

　　他看向苏清欢，沉声问：“是你家人吗？”

　　苏清欢抬起眼，与他对视，然后，在战霆钧意外的注视下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　　“是的。”

　　战霆钧有些意外，他以为她会否认。

　　但他还是站起身，对张虎命令道：“带他们进来。”

　　很快，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被带了进来。

　　那女人一见到苏清欢，立刻像母鸡护崽般扑了上来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她紧紧抱住。

　　“哎哟我的欢欢啊！你这死孩子跑哪去了！可让舅妈给找到了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妈交代啊！”

　　男人也跟着在一旁抹眼泪，对着战霆钧连声道谢：“谢谢解放军同志！谢谢首长！给你们添麻烦了！”

　　两人演得情真意切，任谁看了，都会信以为真。

　　战霆钧的眉头锁得更紧了。

　　他看向被女人抱在怀里的苏清欢，却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既不亲近，也不抗拒。

　　她只是安静地任由那女人抱着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透过女人耸动的肩膀，冷冷地望向他。

　　那眼神，分明在说：你看，猎物上钩了。

　　战霆钧瞬间了然，他走上前，不动声色地将苏清欢从女人怀里“解救”出来，沉声道：“既然是孩子的亲人，就带她回去吧。不过，手续还是要办的，请跟我来登记一下。”

　　“应该的，应该的。”男人连忙点头哈腰。

　　就在那对夫妇跟着张虎去办手续的间隙，苏清欢的小手，轻轻扯了扯战霆钧的裤腿。

　　战霆钧低下头。

　　女孩仰着小脸，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、冰冷的语调，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：

　　“他们是来杀我的。”

　　“跟昨天林子里的那两个一样。”

　　战霆钧的背脊猛地一僵。

　　昨天林子里的人？难道……

　　苏清欢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，她摊开小手，掌心里，那把漆黑的小刀静静躺着。

　　刀身上，干涸的暗红色血迹，在灯光下闪着不祥的光。

　　她忽然笑了一下，那笑容里带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森然与讥诮。

　　“昨天，两个人追杀我，想把我扔进山沟里喂狼。”

　　“我反杀了他们。”

　　她的声音平淡得，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。

　　“有人花钱买我的命，这不是第一次。”

　　她抬起头，那双黑亮的眼睛里，是见惯了生死的绝对冷漠。

　　“你现在放我跟他们走，今天晚上，你就能在军区后山的山沟里，找到我的尸体。”

　　战霆钧的心脏，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骤然收紧。

　　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岁的女孩，用最稚嫩的声音，说着最残酷的真相。一股混杂着怒火与后怕的情绪，从胸腔直冲天灵盖。

　　如果他今天真的信了那对男女的鬼话……

　　这个女孩，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！

　　“胡闹！”

　　战霆钧低吼一声，一把将苏清欢拉到自己身后护住，转身对着门口的张虎下达了不容置喙的命令。

　　“把那两个人给我扣下！严加审问！”

　　那对还在演戏的夫妇脸色剧变，刚想挣扎，就被闻声冲进来的几名战士死死按在了地上。

　　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。

　　战霆钧低头看着这个冷静到可怕的小女孩，第一次感觉到了棘手。

　　他可以保护她的安全，但……他该拿她怎么办？

　　而苏清欢，却像个没事人一样，仰头看着他，认真地提问：

　　"我帮你解决了麻烦，又提供了情报。按照等价交换原则，你是不是应该支付报酬？"

　　战霆钧一愣："你想要什么报酬？"

　　苏清欢的眼睛亮了，她毫不犹豫地指了指桌上空掉的搪瓷碗，一字一句，清晰无比：

　　"从今天起，包吃包住。"

　　"肉要管够。"

　　她顿了顿，又补充道："还有，我需要你的保护。"

　　"作为交换，我可以帮你做事。"

　　战霆钧看着她那双清澈却又冷静得可怕的眼睛，忽然明白过来。

　　这个小女孩，从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主意。

　　她不是来求助的，而是来……谈条件的。

　　她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，包括他对苏凤岚的情感，包括他的责任感，包括他不可能见死不救的性格。

　　她在利用他。

　　战霆钧应该生气的，但不知为何，看着她那副认真而严肃的小脸，他竟然有些想笑。

　　这小崽子，还真是……

　　"好。"他开口，声音低沉而坚定，"从今天起，你就住在军区家属院。吃住我负责，安全我保证。"

　　"但是……"

　　他话锋一转，俯下身，与她平视，一字一句道：

　　"以后不许再咬人。更不许再把我当成什么……储备粮。"

　　"听明白了吗？"

　　苏清欢歪了歪头，想了想，很认真地回答：

　　"那要看你表现。"

　　"如果你表现不好，我还是会考虑换一个储备粮的。"

　　战霆钧："……"

　　他深吸一口气，按住太阳穴。

　　他现在严重怀疑，收留这个小崽子，是不是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。

　　但当他看到她那双警惕又冷漠的眼睛里，第一次闪过一丝微弱的安心，心里那点后悔，又悄悄散去了。

　　罢了。

　　就当是还苏凤岚的人情债。

　　"张虎。"他叫道。

　　"到！"

　　"去家属院收拾一间空房，给她准备一套换洗的衣服。"战霆钧顿了顿，看着苏清欢那瘦骨嶙峋的小身板，"再去食堂，让老王炖一锅排骨汤，多放肉。"

　　"是！"

　　苏清欢听到"肉"这个字，眼睛刷地一亮，口水差点又流下来了。

　　战霆钧看着她那副馋样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　　这小崽子，对肉是真的有执念。

　　"还有。"他开口，声音严肃，"从今天起，你就是我战霆钧的人。在军区里，没有我的允许，谁也动不了你。"

　　"但同样的，你也要遵守军区的规矩。不许闹事，不许伤人，更不许……"

　　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个清晰的牙印，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三个字：

　　"咬人！"

　　苏清欢眨了眨眼，乖巧地点头。

　　"好的，储备粮一号。"

　　战霆钧："……"

　　算了。

　　他放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