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话节略。

　　夏无双吐出这四个字。

　　声音不大，却让澄心殿内四名大臣的呼吸齐齐一滞。

　　翰林院掌院学士苏景渊，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
　　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，顺着鬓角滑落。

　　他是谁？

　　大夏文宗，士林表率！

　　皇帝这番话，是要刨他们文人集团的根！

　　奏折是什么？

　　是庙堂重器，是朝廷的脸面，讲究的是文采风流，是微言大义。

　　现在，陛下居然要在这上面，加一个贩夫走卒都能看懂的白话节略？

　　这不啻于在传世名画上，用墨笔大剌剌地写上这是一座山！

　　这是对斯文二字最彻底的践踏！

　　“陛下……”

　　苏景渊再也忍不住了，他必须站出来。

　　他整理了一下官袍，硬着头皮出列，深深一拜。

　　“臣……有愚见。”

　　夏无双抬了抬下巴，示意他说下去，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
　　“陛下，奏折之体，乃国之颜面。言辞过于浅白，恐有损天家威仪。”

　　苏景渊的声音微微发颤，但语气却很坚决。

　　“再者，大道至简，然微言大义，一字之差，或谬以千里。若地方官吏学识参差，所作节略辞不达意，反而会误导圣听，其后果……不堪设想啊陛下！”

　　他越说越激动，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错漏百出的白话节略堆在御案上，扰乱朝纲。

　　旁边的周怀安和赵高听得连连点头，深以为然。

　　【风险评估报告已提交。】

　　【报告人：翰林院苏景渊。】

　　【核心风险：1. 品牌形象受损（天家威仪）。2. 信息传递失真（误导圣听）。】

　　【评估结论：典型的因噎废食，为了维护程序正确性，宁可牺牲最终结果。】

　　夏无双在心里给苏景渊的发言打了个标签，脸上却不动声色。

　　他没有反驳，视线越过苏景渊，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。

　　“张卿，你怎么看？”

　　被点到名的都察院右都御史张庭，身躯微微一震。

　　他没想到，皇帝会跳过身份更高的掌印太监，直接问他这个御史。

　　他立刻出列，动作干脆利落，没有丝毫拖泥带水。

　　“回陛下，臣以为，苏学士所言，乃老成谋国之言，确有其理。”

　　苏景渊闻言，心里稍松，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。

　　这张庭，还算识大体。

　　“但是，”张庭话锋陡然一转，声音拔高了些许，带着御史特有的锋利，“臣亦以为，陛下所言，才是真正利国利民、切中时弊的良方！”

　　苏景渊的脸色瞬间就变了。

　　张庭根本不看他，继续对着夏无双拱手。

　　“臣斗胆敢问苏学士一事！”

　　“前朝天喜年间，安西都护府十万火急之军报，为何会在朝堂上迟滞了整整三日，最终酿成安西失陷，三万将士埋骨他乡的大祸？”

　　“不正是因为那份奏报为求典雅，通篇引述《尚书》《左传》典故十数处，致使中书省几位大学士，为其中一个字的解读争论不休，活活错失了军机吗？！”

　　苏景渊的脸，血色尽褪。

　　张庭竟敢拿这等前朝秘闻，当众揭他的短！

　　张庭不管他的脸色，继续发难道：“灾情、军情，十万火急！耽搁一时，背后可能就是千万百姓的性命，就是万千将士的鲜血！”

　　“文辞之美固然重要，但与江山社稷、万民生死相比，孰轻孰重，不言自明！”

　　“臣以为，可先择一二州府试行。定下标准格式，明确权责。若节略有误，上奏之人与审核之官并罚！如此，或可两全！”

　　好家伙！

　　夏无双心里给张庭点了个赞。

　　【项目试点方案已提出。】

　　【负责人：都察院张庭。】

　　【方案核心：1. 小范围试点，控制风险。2. 制定SOP（标准作业程序）。3. 建立KPI和问责机制。】

　　这才是能干活的人。

　　思路清晰，直击要害，还给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。

　　夏无双很满意。

　　但他知道，光有支持者还不够，必须从根子上，把苏景渊这类核心阻力的思想给扭转过来。

　　否则这事推下去，必然是阳奉阴违，最后不了了之。

　　他拿起那份辞藻华美的奏折，看向兀自不服的苏景渊。

　　“苏学士，朕问你，这篇文章，写得好不好？”

　　苏景渊一愣，还是据实回答：“此乃臣院中王侍读所作，其文采斐然，字字珠玑，臣以为，是当世上乘之作。”

　　“好，朕也觉得写得好。”

　　夏无双的语气很平和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。

　　“文采斐然，对仗工整，完全可以裱起来，传之后世，让我大夏的子孙后代，都看看我朝的文采风流。”

　　苏景渊听着，心里却越发没底，后背的寒意一阵阵上涌。

　　“但是，”夏无双将那份奏折往桌上一丢，声线骤然转冷。

　　“它是一个糟糕的使用之则。”

　　“朕要的是能在最短时间内看懂，而不是一篇需要反复品读的文学！”

　　“朕，没有要废除旧制，更不是要贬低文章。”

　　“恰恰相反，朕是要把它们分离开！”

　　夏无双站起身，手指着殿外正在修葺宫殿的工匠。

　　“苏学士，你来看！”

　　“他们要建一座桥，你是先给他们一篇洋洋洒洒的《建桥赋》，还是给他们一张标明了尺寸、材料、步骤，一目了然的图纸？”

　　“文章，是桥建成之后，立在桥头的那块碑文！是用来记功、传颂、彰显文治的！”

　　“而图纸，才是让这座桥能够被建成的关键！”

　　“以后，凡紧急要务，皆需附上白话节略。”

　　“朕会先看节略，再品正文。”

　　“节略，就是图纸，为的是效率！”

　　“正文，就是碑文，为的是存档，为的是体现我朝的文化底蕴！”

　　“一个用来办事，一个用来传世，两者并行不悖，何来有损威仪之说？”

　　这番话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传入苏景渊的耳中。

　　他脑子里那套文以载道的陈旧理论，被这简单粗暴的图纸与碑文之喻，冲击得七零八落。

　　他张了张嘴，却发现喉咙里干涩无比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

　　皇帝没有拆他的台，而是把他的逻辑给拆了。

　　你讲体面，我把体面供起来，我只要效率。

　　你讲风险，我用问责机制堵上。

　　这套组合拳下来，苏景渊发现自己所有的反对理由，都显得那么苍白，那么可笑。

　　“此事，就这么定了。”

　　夏无双的目光扫过四人，话语平淡，却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决断力。

　　“张庭，你来牵头，联合吏部、翰林院，三日之内，给朕拿出一个试点方案和奏报格式的样稿。”

　　“周怀安，你负责宫内文书流转的配合。”

　　“赵高，你负责传谕和监督。”

　　“臣……遵旨！”

　　张庭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光芒，那是遇到知己，更是即将大展拳脚的兴奋，他躬身领命，声音铿锵有力。

　　苏景渊和周怀安对视一眼，满心苦涩，也只能躬身领旨。

　　只是苏景渊的腰，弯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低。

　　“都退下吧。”

　　四人如闻天籁，躬身告退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澄心殿。

　　殿内重归寂静。

　　夏无双看着眼前那堆积如山的奏折，随手拿起一本。

　　【臣，两淮盐运使孙敬安，跪奏圣上：伏以圣天子初登大宝，恩泽广布，四海归心……】

　　又是上千字的华丽马屁。

　　夏无双快速扫过，从一堆辞藻中艰难地提取着有效信息。

　　【核心内容：请求朝廷拨款二十万两，修缮淮安府的河堤。】

　　【附件：无。】

　　【风险评估：无。】

　　【项目周期：无。】

　　【预期效益：无。】

　　“修个堤坝，连份工程预算和可行性报告都没有，就敢张口要二十万两？当朕是提款机吗？”

　　夏无双在心里已经拟好了一份《重大工程项目申请标准模板》。

　　【项目名称】、【项目背景与必要性】、【详细预算（材料、人工、损耗）】、【工期与阶段性目标】、【项目负责人与监理人】、【风险预估与应对方案】、【绩效考核指标（KPI）】……

　　没这些，一文钱都别想拿到。

　　他把奏折扔到一边，又拿起一本。

　　【广南西路转运副使钱谦叩首泣血上奏：蛮夷不法，屡犯边境，烧杀抢掠，民不聊生……】

　　又是几千字渲染气氛的废话。

　　【核心内容：请求增兵三万，粮草五十万石。】

　　【敌情分析：模糊。】

　　【我方兵力：不清。】

　　【作战计划：没有。】

　　“三无产品也敢上报？”

　　“敌人是谁，有多少人，在哪，我军有多少人，能打成什么样，一概不知，就要兵要粮？这是打仗还是请客吃饭！”

　　夏无双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。

　　这哪里是在处理国事？

　　这分明是在做最烂的阅读理解题！

　　前世在工厂当项目经理，被甲方和老板轮番吊打，他都没觉得这么累。

　　那种累，在身上。

　　现在这累，在心里。

　　他批下的每一个字，都可能关系到万千百姓的生死，关系到国库里真金白银的流向。

　　这沉重的压力，让他更加坚定了改革的决心。

　　整个大夏王朝，就是一部庞大而陈旧的机器。

　　齿轮锈蚀，传动失灵，运行效率低下到令人发指。

　　而他，一个顶级的机械工程师，现在成了这台机器唯一的操作员。

　　他的DIY之魂，在这一刻，被彻底点燃。

　　他要优化它，改造它，给它换上滚珠轴承，装上差速器，甚至……给它换一个全新的蒸汽核心！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，奉上了晚膳。

　　忙碌了一整天，夏无双早已饥肠辘辘。

　　四菜一汤，摆在面前。

　　清蒸鲈鱼，鹿肉小炒，碧玉豆腐，白灼菜心。

　　食材都是顶级的。

　　鱼是玉泉河里现捞的，鹿是皇家猎苑新贡的，豆腐是金井玉泉水磨的。

　　他满怀期待地夹了一筷子鹿肉放进嘴里。

　　肉质极嫩。

　　味道嘛，寡淡。

　　他又尝了一口鱼。

　　依然清淡。

　　最主要的是，每道菜都带着一丝甜味，据说是为了平和滋补。

　　夏无双的筷子在盘子上方停住了。

　　他想起了前世公司楼下那家湘菜馆，那盘让他汗流浃背却欲罢不能的农家小炒肉。

　　他想起了大学宿舍里，几个人凑钱点的一盆水煮鱼，红油翻滚，麻辣鲜香。

　　他想起了加班到深夜，在路边摊吃的一碗酸辣粉，酸爽开胃，瞬间满血复活。

　　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，他想吃辣。

　　爆炒的，火辣的，能让味蕾瞬间爆炸的辣。

　　那么问题来了。

　　辣椒呢？

　　这个世界有辣椒吗？

　　他搜索着原主的记忆，一片空白。

　　一个全新的想法，在他脑海中骤然成型。

　　【项目名称：帝国御膳房优化及全国饮食水平提升计划。】

　　【第一阶段目标：找到辣椒，或其替代品。】

　　他感觉，自己要做的事情，又多了一项。

　　这一夜，澄心殿的灯火直到丑时二刻才熄灭。

　　夏无双批完了所有紧急的奏折，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。

　　他躺在空旷的龙床上，连梦里都在画着各种图纸。

　　卯时正，天刚蒙蒙亮。

　　赵高轻柔的呼唤声在床边响起。

　　“陛下，该起身了。”

　　夏无双在宽大的龙床上翻了个身，脑子里嗡嗡作响。

　　赵高又凑近了些，声音压得更低。

　　“陛下，今儿是旬朝，百官都得来。奴才听说，李相公昨夜在府上召集了好几位老大人，怕是……又要提祭天的事儿。”